记辛丰年先生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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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生与范彦彬的小儿子是同学,常去他家玩。一次,遇到同学的大哥范子文。先生说:“我们那时候都还是小孩儿,范子文比我大几岁(按:大六岁),在我们眼里就是大人了。他正背着一麻袋的书,要出去还掉……”

“一麻袋的书!”我叫起来,立即想起在日本读书时的郁达夫,据说他在图书馆借书,是一排一排的借的。

“那么,他是不是很英俊、很聪明的那种人?”因为我遇到几乎所有认识范子文的人都这么说。

“是啊,很英俊,一看就知道非常聪明,风度真好……”

范子文在台湾失势后,曾和李敖一起坐牢,《李敖回忆录》里把他写得很可怜。他还有一个身份:琴人,曾经创下用一个月多点的时间学完《梅庵琴谱》全部曲目的记录,至今无人突破。

9

1938年春,南通沦陷,先生一家躲到乡下石港去。石港旋即沦陷,先回南通城,再迁往上海,住三马路。先生从此再也没受过正规教育,自学生涯从此开始。

先生到处找书读,常去四马路的开明书店和生活书店。在开明书店“揩油”读书,读得最多的是《青年自学丛书》。先生说:“我对开明书店的感情很深。那时候失学,在《青年自学丛书》里学到了很多东西。”至于他冒冒失失地和夏丏尊通信,已经写在《仁人与志士》一文里,很有味道。

先生还无意间“偷”过书。那是他进生活书店的时候带了本刚买的书,进店之后看书看得太入迷了,出来时竟挟带了一本,而毫不自知。

先生也光顾图书馆。听说新建的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(旧的被炸掉了)书很多,就是不外借,眼馋得要命。他常去的是基督教青年会图书馆和申报图书馆,几乎是每天在这两家各借一本书,一天读两本,第二天还过去再借。先生说:“在青年会图书馆,看过一本对我有很多启发的书,就是华岗的《中国大革命史》,里面有一句话批评吴稚晖,我很震动。在原来的脑子里,觉得吴稚晖还是可以的。这帮助我了解革命史、当代史,打破了原先的很多糊涂的地方。”

这年秋天,先生一家又迁回南通,读书可远没上海方便了。先生闭门在家,极少出外租书买书。他可不是晚年才开始“隐居”,十五岁就试过了,资深得很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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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经问先生:“当初为什么想起来要自学英语呢?”

“啊,那时候我迷司各特的小说。看到一套红色精装的英文原版司各特小说全集,想读,就开始自学了。”

11

1940年年初,先生彻底服膺于西方严肃音乐还没多久,忽然听到百代公司出版、卫仲乐演奏的古琴唱片《阳关三叠》,才发现中国音乐里还有古琴这样了不起的天地。

正好这时,先生认识了长自己几岁的李宁南,经常向他请教自学时遇到的数学难题。而这位李宁南,恰巧是琴人,老师是徐立孙的得意弟子陈心园。他帮先生借来古琴一张,要来《梅庵琴谱》一册。之前,先生已经把王光祈的《翻译琴谱之研究》看得烂熟,一经李宁南的讲解,豁然开朗,没多久就把《梅庵琴谱》中的大部分曲目都按照王光祈的方法移植了,自学起来。李宁南也常常来示范几首曲子,略加指点(其实现在许多老师教琴,也不过就是如此吧)。半年下来,梅庵十四曲,先生学了十一曲,只剩下最后三曲《挟仙游》《捣衣》《搔首问天》没学——其实《挟仙游》的主旋律还是弹出来了。

这年暑假的一个夜晚,在人去楼空的南通中学堂宿舍,无拘无束的氛围中,陈心园、李宁南为先生连奏数曲之后,又弹了《平沙落雁》,最后齐奏《风雷引》。这次会琴,先生回味了一辈子。好几篇文章里都写到,跟我也说了好多次。

没几个月李宁南就病死在浙江,陈心园也过了四十年才重新聚首。刚认识先生时,他就送我一部一九八三年油印的《梅庵琴曲谱》,封面上用墨笔写着“顺晞同志惠存,梅庵琴社谨赠,八三年五月”,一看就是陈心园的笔迹。

12

先生后来写过一篇文章,说学琴时用的古琴“声如木石”,但他也弹过真正的好琴。

先生的兄长有个做生意的朋友,刘桥镇人,听说先生喜欢弹琴,带来一张琴给先生弹了一阵。先生说,那张琴的声音好得不得了,“拿在手上,真轻!好像没几斤……”这张琴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,甚至让他觉得,好琴的唯一条件就是“轻”。

但先生记不得兄长这位朋友的名字了。一次还谢孝苹先生的《雷巢文存》给我,说:“我在这书里看到那个借琴给我的人的名字了,他叫刘本初!”

现在合肥的琴人刘赤城有次电话里对我说,他有个堂兄弟叫刘本初,曾经先后跟他的堂伯父刘浩然、父亲刘嵩樵、父亲的老师徐立孙学过琴。既然如此,那么那张琴如今或许还在天壤间吧。

13

七十年前的先生是啥模样?还真有记录。章品镇的文章里回忆说他“从上海回通本来就少熟人,加之性好孤独,闭门读书,决不与人接触,当时有人说他偶尔外出,两目直视,挟书疾走,绝不旁观。人称严二文人。是说他一天到晚只是看书……”

说实在的,好像和晚年差不多。不过章品镇强调的是,如此“严二文人”,也被他们这帮进步青年拉出来从事进步文艺活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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