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秋的傍晚,晚霞烧红了半边天。一座农家院落,青砖黛瓦的平房,门前有一场地,场地上摆放一张古朴的藤椅,藤椅上坐着一位老人。他戴着老花镜,手捧一卷书,沉浸其中。秋风吹落银杏叶,老人翻动书卷,一片叶子夹进书页,隽永成泛黄的年轮。
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,这位老人是我的祖父。祖父从教师的岗位上离休后,每天花大量的时间读书看报。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是我祖父爱读的书。其中有一段文字:“胸中所读之书,字字皆吐光芒,自百窍而出。其状缥缈缤纷,烂如锦绣……萤萤如一灯,照映户牖。”祖父的学问不仅“照映户牖”,还能惠及乡里。庄上谁家有红白喜事,都会请他写贺联或挽联。
一生酷爱读书的祖父十分重视孙辈的教育。他为我们起名,每人名字中带一个“文”字。祖父希望我们爱书,读书,以书本作为了解大千世界的一扇窗口。我上小学时,祖父买来各种儿童读物,引导我们阅读。
报纸上图文并茂的有趣故事,培养了我的阅读兴趣,让我拥有了终生读书的能力。一直到今天,只要有字落进我的眼睛里,哪怕是一张包装纸上的字,或者对我毫无意义的广告用语,我都会习惯性地看一看。
上了初中之后,儿童读物已经满足不了我的读书需求。一年夏天,我发现堂屋里,木壁上挂着曾祖父的遗像后面,竟然藏着四本书。文革时期,我家祖上数代人所藏之书被付之一炬。祖父把他视若珍宝的《红楼梦》全集四册,藏在这样隐秘的地方,才逃过了被烧毁的劫难。
我取下书,如饥似渴地读着,第一次接触到如此典雅的文字。那个年代,没有电风扇,没有空调,夏天炎热而漫长。暑气蒸人,全家人都在午睡的中午;屋内蚊虫肆虐,大家都在外面纳凉的夜晚,我一个人坐于房间的一隅,一头扎进《红楼梦》里,隔着遥远的时空触摸红楼女儿的喜怒悲愁。
当时的我十三四岁,自我意识渐渐觉醒。可惜生活在精神和物质都贫乏的年代,没有连衣裙,没有玫瑰花,没有让我暗生情愫的阳光少年。但是我有《红楼梦》,我心里装着一个充满诗意的大观园。我宁愿相信大观园的女儿实有其人,她们富有永不凋零的绝世才情。《红楼梦》丰沛着我的少年时光,润泽了我的情感生活,满足我对浪漫事物的种种幻想。
后来的日子,每年我都细细赏读一遍《红楼梦》,前后读了十几遍。因为《红楼梦》,我爱上了古典文学,尤其喜欢古诗词。咬文嚼字是我的一大爱好。例如“树”这个字,在古诗词里,可以有“春树,夏木,秋树,绿树,青树,花树,暖树,幽树,远树,病树,庭树,娑婆树”等等千树万树。
“暮云春树,想望丰仪”,短短八字,字字珠玑。我在心里反复咀嚼,把它想象成一个画面:风萧萧,云漫漫,春草碧色,春水渌波,形销骨立的杜甫徘徊于花阴之下,苦苦思念挚友李白,担忧“江湖多风波,舟楫恐失坠”。我自然联想到“舟凝滞于水滨,车逶迟于山侧”等等句子。
我喜欢文字,读它,写它,恋它,爱它,为它迷醉,坚定地信仰它。在我的心中,美好的文字是有声音的,如荷塘蛙鸣;文字是有颜色的,如枫叶流丹;文字是有味道的,如幽兰吐芳;文字是洁净的,如回风舞雪;文字是有情感的,如晨露打湿思绪,如山黛染绿心思;文字巍峨高耸,峨峨兮若泰山;文字气势浩荡,洋洋兮若江河。
我住着的楼下热闹非凡,笑语喧哗声,狗吠声,汽车、电动车喇叭声,声声盈耳。关窗,手机调至静音。独坐斗室之中,手捧一卷书,情迷文字,神游今古,与高士为伍,与智者同行。书使我忘却了一切,更忘却了生活的种种琐碎。正如圣人云:乐以忘忧,不知老之将至云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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