辛丰年先生 李章摄
小引
一九九五年三四月间,北京三联、辽宁教育出版社先后出版了辛丰年先生的两本书《钢琴文化三百年》《如是我闻》,我在书店看到,正是对西方音乐入迷的时候,大感兴味!
小地方人际关系紧密,这个神秘的作者藏身在我们这座毫不起眼的小城里,也就渐渐风闻。正好那年秋天我参加工作,单位资料室里有几乎全套的《读书》杂志,就用了几个月的时间,从创刊号看起,直到最新一期。南通的作者有三个人,汪政、晓华的名字似乎永远连在一起,他们服务的如皋师范又是我的旧游之地,让人觉得亲切,更觉得美好;辛丰年,我对他充满了好奇——从来没有人,像他这样调动那么多的文化素养,调和那么多的历史与人生来写音乐!
读其文而欲见其人,是自然而然的。没想到,我这个单位的“一把手”已经尝试过了——他托人求见这位辛丰年,而对方一听说是个党政部门的官员,立即回绝,毫无转圜余地。单位里退休的老同事程灼如认识他,但一提到他,立即神色俨然,敬意横生,根本不敢多事。更没想到父亲的朋友里还有人知道这个老头,“想见他?不可能的!不要想了!”
真是令人绝望的话!
意外得知,朋友里有人和他通过信。那是在市电台工作的周群,请她的大学同学、刚任《读书》主编的汪晖转过去的。但也仅此而已,并无直接接触。可这已经够让我羡慕了,为之神往了好一阵。
还曾在书店里遇到和我过去的吉他老师一起组建乐队的秦放,不知怎么聊到了辛丰年。他说:“他很喜欢年轻人的,你去他肯定欢迎。”我后来才知道,他家曾长期与先生比邻而居。
这个辛丰年,究竟是怎样一个人?好像无处不在,又怎么都不得其门。大家都说他怪,到底怪在哪里?为什么他对那么多人拒而不见,秦放却说会欢迎我这样的年轻人?《笑傲江湖》里,令狐冲没出场前,大家对他的揣度,也不过如此吧?
当真是“念念不忘,必有回想”。一九九七年春,在书店新认识了一位书友沈文冲,投缘得不得了,然而却隔了大半年才聊起辛丰年。“啊,严格啊,很有意思的老头。下次有机会,我带你去他那。”他很淡定。
我这才知道辛丰年的真名叫“严格”。这名字也怪。
这年年尾,我与文冲连逛了几家书店和书贩子家,不觉至暮。“收获不小,”文冲兴致来了,“我们去严格家看看老先生吧!”
我也似乎是水到渠成的感觉,并不兴奋,只是说:“听说他很怪,带我去不要紧么?有什么要注意的吗?”
“没什么,老先生说话,你多听就是了。他会喜欢你的。”
……多年以后,严锋对我说:“我爸爸不肯离开南通去上海住,很大程度上,就是南通有你和你们这帮朋友在。”
是不是太重了?吃惊之后,我很感动,也很自豪。其实,能为我那么喜欢和敬重的先生做点事,本身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福,何况其他。
1
先生的嘴角微微笑,用不以为然的口气告诉我:“我父亲还说,他是年羹尧的后代呢!”我也一笑。
后来读书,发现年羹尧是明代名臣年富的后代,而年富,又本姓严。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内情呢?一下子来了兴致。可上网一搜,发现自称年羹尧后代的人满坑满谷,兴致顿时烟消云散。
告诉先生,他还是嘴角微微笑。
2
先生原名严顺晞,问他名字的由来,说不上。“我们兄弟,还有叫严承晞、严应晞,好像承天府、顺天府、应天府,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?我们又不是在这些地方出生的……”
这几个地方可都是“龙兴”之地,先生的父亲严春阳可真会抢风水,不愧为转战四方的悍将。
3
1925年12月17日夜,严春阳奉命将中共早期工人运动领袖、五卅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刘华在上海枪决。先生好像不知道父亲有这么一件事。他对父亲的批判态度,是基于原则,而非具体事务。
2003年,我告诉先生这件事,他吓了一跳:“‘文革’时怎么没人提这件事?真奇怪!要是被挖出来,那还得了!”
4
1926年底,先生的父亲下野。先生说:“我父亲下台后买了好多书,大多是理工科方面的,比如商务印书馆的汉译名著,有上下两册精装的《科学大纲》,记得还有本《古生物史》,我们几个在他那里乱翻,特别爱看这本书里的那些恐龙什么的插图,很有趣。”
先生终其一生都对科学充满浓厚的兴趣,为未知的一切充满强烈的好奇心。严锋也是,以至于后来以大学中文系教师的身份,长期担任著名的科普杂志《新发现》中文版的主编。
5
1933年春,先生一家从上海迁回南通。不久,先生的父亲去范彦彬(这是晚清文坛著名的“通州三范”中范铠的儿子,先生总是误记为范铠的哥哥范肯堂[当世、伯子]后人)家里借了张古琴,不知是想学琴还是打算仿制。
这大概是先生和他哥哥第一次看到古琴,很好奇。玩得太疯,不小心把琴摔在了地上,坏了一只“护轸”。两个小朋友吓坏了,以为父亲要责骂,没想到父亲没说什么,自己动手把琴修好了。
“你父亲还会这个?”
“他‘多能鄙事’啊。他会。”
想起来了,先生的父亲早年沦于下位,据说可能是个文盲,为了谋生,干过许多差事,走投无路才去当兵的,没想到从此发迹。有这样的苦出身,动手能力强,不奇怪。
先生说:“他的文化都是后来学的。后来还会替人算卦,有人说,挺准!哈哈!”
6
先生全家迁回南通前,父亲带着先生与哥哥,在四马路悦宾楼宴请王蘧常。王蘧常送了一幅写在红色洒金纸上的对联,先生记得是:“菩萨心肠,英雄岁月;故乡山水,与子婆娑。”先生的父亲信佛,先生五六岁起在父亲指导下读的书除了《三字经》《千字文》《论语》,还有《金刚经》《心经》等。“菩萨心肠”,盖此之谓也。
先生的父亲去世时,王蘧常也到南通上门祭奠并送来挽联。他在崇海旅馆(或有斐馆,先生记不准了)住了一两天,先生曾与哥哥特地去拜望。
先生有篇《六十年前的惜别——忆先师王蘧常先生》,是我怂恿他写出来的。问他文章里为什么不提王蘧常与父亲的这些往还,回答是:“和我父亲这样一个军阀交往,对王先生不太好吧?”后来补了个短短的附记,还是提了一下“先生亲自来江北吊唁”,仅此九字。
7
友人赵鹏,娴于地方文史,在《张南通先生荣哀录》里抄来先生父亲为张謇作的祭文:“维中华民国十五年十月廿四日,严春阳谨以清酒骍牡兰香椒糈不腆之仪,致祭于啬公先生之灵曰:乌乎我公,唯天之命。盛德大业,匪言可罄。三十高名,声闻帝京。天人三策,文章老成。方歌喜起,遽谢金紫。思古圣王,唯晋重耳。乃启鸿濛,通商惠工。敬教劝学,务财训农。遂以一邑,为天下范。沧海无深,泰山绝巉。我游无方,廿载戎行。司铎申江,一苇可航。敬恭桑梓,公闻而喜。进与周旋,振振公子。立身当官,勤政在民。公尝诏我,书绅佩纶。仁言丹抱,邦国瑰宝。庶几遐年,永为民保。遽遘凶灾,木坏山颓。谁非赤子,乌乎哀哉。河岳动摇,山川震骇。名满乾坤,悲弥四海。我来陈词,云哭其私。精诚若接,神其来思。尚飨。”
先生一边读一边笑:“肯定是什么文秘写的,我父亲哪会写这个!”
1934年夏,先生的父亲去世。时已下野、隐居天津的孙传芳送来挽联,先生还记得:“呜咽听江涛,无限怆怀惊噩耗;凋零感袍泽,不堪回首已当年。”
赵鹏又抄示南通地方文人习艮枢(位思)为先生父亲作的挽联:“南州子弟让湘淮,衣锦故乡还,髀肉自怜,万户侯封辞马上;东海人才失仓扁,袖方宾客试,肺肝不语,千金生命等鸿毛。”先生完全记不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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