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的窗外,忽然扬起熙熙攘攘的雪花,由小变大,越聚越多,向大地飞来。我不禁窃喜,停止打字,欣赏漫天飞舞的雪片。
雪天赏景,美国诗人史蒂文斯自有妙论:“人心须有冬境,方才凝视松枝负雪。”正如徐志摩明了《雪花的快乐》,源自“我是一朵雪花”。我不比诗人的睿见与浪漫,幸有好奇心,像小虫爬入万花筒,着迷地凝望翩翩雪舞。任凭舞姿变化,雪如其名。所谓Snow(雪),不妨形象地写为S-Now。雪越飞越大,像天鹅(Swans-Now)的羽毛,飘然落水;雪越下越密,像美厨的盐花(Salt-Now),洒向人间;雪忽明忽暗,像星星(Stars-Now)在眨眼,如同精灵闪烁,神神秘秘;雪时飞时落,像军刀(Sabers-Now)在挥舞,如同人生匆匆,俯仰一世。雪花真是极致的樱花,触地即融,抑或积雪成片:花容尽失。不像樱花热衷喧闹、烂漫,雪花的美德在于低调,不喜有人。母亲说,雪喜洁净,夜晚无人践踏,才会下得起劲。雪花静美(Silence-Now),悄然而至,落地无声。
夜来了,天黑雪白人无眠,白居易啜酒赋名诗,赵匡胤啖肉定天下。由于肚大腰肥,我即便光身,已像雪天御寒,套上了又鼓又大的羽绒衣,不敢畅游酒池肉林。不过我的精神身材尚且苗条,书房又有数册乡贤诗集,何不雪夜读雪诗,岂不快哉!乾隆壬子年,如皋入冬无雪,人人忧虑。县令曹龙树深感无奈,自嘲技不如人,不会以歌召雪,求神召雪。腊月十五,他拟作雪诗百首,以诗召雪。曹县令眼中所看,脑中所思,梦中所萦,处处是雪。不料二十一日,全城繁云密霰,大雪纷飞。立春前,曹龙树写完“雪景”“雪事”各50首,定名《百雪诗》。其中一首《夜雪》:“洁赛晴烟朗赛冰,寒光照读记吾曾。黄昏不用高烧烛,重作书窗一夜灯。”读来真心愧怍。古人无电,灯油宝贵,借助雪夜白光,还能冒寒苦读。应了那句“人心须有冬境,方才凝视松枝负雪”,曹县令从苦中来,才关爱平民。他写《百雪诗》,赞美雪景,歌颂雪事,不是彰显才学,而是祈求“瑞雪兆丰年”。曹县令还有一位“知音”:清代徐景炎(皋东人,郑州知州)。翻阅两者诗集,虽无交游,但有同好。徐氏也是“雪痴”,自号雪门老人,传世诗集又为《雪门偶然草》。他的诗作也不乏写雪诗。仅是《对雪偶成》,他就连吟四首,兹录首尾两首:
一冬无雪正忧农,今日彤云作意浓。忽现琉璃光世界,满身麟甲舞苍松。
珍重阶前六花出,居然白玉满贫家。羊羔锦帐何须羡,一勺冰泉自煮茶。
徐氏远离宦海,返乡隐居,依然不忘农民疾苦。他也悯惜农人为雪忧愁,于是将瑞雪视为“寒门白玉”。不过他又很超然,身居雪天,不学白居易府中酌美酒,倒学张陶庵岛上饮雪茶。我艳羡乡贤诗才,但又为他们扼腕叹息。掩书观景,“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”!雪化入土,人去亦然,消失得干干净净,千古留名者寥寥。曹龙树也罢,徐景炎也罢,不是爱雪做诗,世上后人会识君?蓦然想起一首杜诗:“黄四娘家花满蹊,千朵万朵压枝低。留连戏蝶时时舞,自在娇莺恰恰啼。”北宋苏轼有跋:“昔齐鲁有大臣,史失其名,黄四娘独何人哉,而托此诗以不朽。”南宋如皋主薄洪咨夔也道:“回头恰恰莺啼处,黄四娘今尚有家。”就像一片雪花融入了历史的大雪中,黄四娘是谁,已无从考证,但她的大名因诗不朽,这不也是雪落无声诗遗痕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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