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辛丰年先生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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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恒,先生的妹夫、范曾的兄长,死于“文革”。平反后,南通市图书馆举办纪念座谈会,章品镇拉先生参加。

先生说:“我记得季修甫的发言,一上来先文乎文乎,说‘必也狂狷乎!……狷者有所不为也。’还有范曾,第一句话是:‘范恒范恒何许人?’——笑话,在座的谁会不知道范恒何许人吗?这样装腔作势的发言,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笑。”

先生又说:“发言的人都回避重要的问题,想说的人又说不了——曹从坡说:今天的会就到这儿吧。”

——因为聊起《上海文博》上提到马承源,一概回避死因,故想起此事。

32

南通中学教师季修甫,嗜收藏,性热中,与先生相识甚早。七十年代末,遇先生于途,说:“你家严锋作文写得不丑,什么时候我来帮他再辅导辅导。”先生讲给我听时,难得地冷笑了一声:“我的儿子要他辅导!”

33

我是金庸迷,先生没读过金庸。

“读金庸吧,我觉得你会喜欢的。”

“要读的书太多了,目前排不上……是不是他有本书叫‘书剑’什么的?”

“《书剑恩仇录》。”

“大概是吧。为了买这本书,我差点儿被汽车撞死!”

“啊?”

“那时候严锋严锐还小,要看,我中午去桃坞路那个书店去买,过马路的时候……”

言犹恨恨。

34

1983年1月号《解放军文艺》刊出过一篇枫亚写的小说《严恺度晚年》,说是小说,庶几可当纪实看——严恺的原型就是先生,而枫亚,是他一位龚姓老战友的笔名。

《严恺度晚年》第一句就是:“去老友严恺家串门的趟数,越来越觉得不宜多。可是,他那种乖戾的生活方式,却老在逗着我……”全篇就是用一种轻松的调侃,极言严恺之怪,怪得不能再怪。这就是他对老友的全部理解。

先生跟我提到过这位老战友:“有一阵子,他经常来找我,也没什么事情,就是闲聊,好像是对我很好奇。我哪有那么多时间陪他!后来他就来得少了。”

先生去世后,南通媒体一哄而上,纷纷报道。过了不久,某报发表了这位老战友的纪念文章,开篇就说,看到大家纷纷在纪念音乐评论家辛丰年,初不知何方神圣,后来才发现竟然是我的老战友严格。此人极怪,早在三十年前,我就以他为原型写过一篇小说云云。

要相信,有些人永远无法沟通;也要相信,先生几乎不与人交往,是有其道理的。

35

最先,先生出过三分之一本书。

那是为了纪念安娜·路易斯·斯特朗这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,有关方面策划出一本书。先生受朋友之邀,节译《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民》。

1985年2月,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了收有《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民》的《斯特朗在中国》一书,但竟然遗漏了先生的名字。先生的老态度,完全不计较。

过了不久,有关方面觉得这样的纪念规格未免太小,又策划出版一套三卷本的《斯特朗文集》。先生这回全译《千千万万中国人》(去掉了“的”字),收入第二卷。不过,译者署名三个人,他排在第三……

他还是不计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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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品镇深知先生未尽其才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某大出版社的江苏籍编辑请他代为组织几本质量较高的书稿,首先就想到了先生。但先生搁笔多年,不愿再写。章品镇不肯罢休,逼迫再四,先生情谊难却,勉强写了一本谈西方音乐的小书。

然而,约稿者收到稿子,即行退稿,丝毫理由不讲。章品镇万料不及,尴尬万分,更要命的是,约稿者可以退稿,他不敢——非怕老友生气,而是深知老友完全不当回事,多半到手就扔到字纸篓里去也,只好扣在手里,再做打算。

也给某些专家看过,意见一无例外:“学术著作不像学术著作,散文随笔不像散文随笔,没出版价值。”不久,章品镇去北京的儿子家中小住,顺便带上稿子,去找三联书店范用,再谋出路。范用表示为难:“三联书店没人能看这个稿子啊!”章建议:“可以请中央音乐学院西方音乐史的教授来看。”此议终行。章品镇回到南京,很快收到三联书店编辑董秀玉的来信,说书稿颇得好评,准备出版,并请代约先生,继续供稿。终于进入出版流程。此书为《乐迷闲话》。后来得知,专家评审程序免不得还是有那样的意见,却有一位权威异于众口:“写得很好,从来没有人这样写过,可以作为音乐院校学生的课外读物。”此人是吴祖强。

至于章品镇替三联向先生约稿,先生的回答是:“写这一本已经足够,不想再写了。”

此事竟以章品镇替人约稿相始终。

37

先生的笔名“辛丰年”,得之于英文symphony(交响乐)。据说金克木先生第一次看到先生的文章,就自言自语道:“辛丰年,这不是symphony么!”

但最初,先生用的不是“辛丰年”,而是“辛封泥”。先生说:“不是‘丸泥可封’函谷关么,我觉得很有趣,读音上也更接近些。”1986年,《乐迷闲话》的编辑董秀玉和先生联系,说“辛封泥”太不像人名,而建议改用“辛丰年”。“辛丰年”就这样诞生了。

1986年8月10日在《新民晚报》发表的《活电脑——神奇的音乐记忆力》一文,可能是先生第一次公开使用“辛丰年”这一笔名。次年一月出版的《乐迷闲话》则是第一本署名“辛丰年”的书。

我觉得以“封泥”为名,更重要的还是体现了先生的文人雅趣。而且二十多年后回头看,深觉先生意识超前——如今我们对“黄爱东西”“安妮宝贝”这样的名字都习以为常,又何况一个“辛封泥”呢。我想先生内心一定还是很偏爱这个名字,总算在1999年《钢琴文化三百年》出台湾版时用了一回。这是唯一署名“辛封泥”的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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