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开卷》行世十八年,刊末记录编读往来的《开卷闲话》也就跟着写了十八年,且先后分为十编结集出版。第十编付梓之际,董宁文先生曾向我征一小序,因事稽迟,未能交卷而书已开印,只得歉然搁笔。自新一编起,《开卷闲话》改称《闲话开卷》,宁文先生旧话重提,再申前令,推托无由,只得勉强应命,搜索枯肠,彷徨斗室,也写不出几句像样的话,私心深以为苦。于是找来以往各编《开卷闲话》的序言,一一翻读,寻求借鉴,却见篇篇神完气足,题无剩义,我只有更加迷茫。“眼前有景道不得,崔颢题诗在上头”,面对同题的高妙篇章,李白尚且束手,何况我辈庸凡。王徽之访戴兴尽可以掉头而返,祖咏应考意尽可以昂然出场,我却不得不在进退两难中张皇失措,想起宋人“只因误识林和靖,惹得诗人说到今”的名句,悄然叹一口气,陷此窘境别无他故,也只因误识董宁文吧。
第一次见到宁文先生,我就形成一种深刻的印象,觉得他总是不断地在外奔走,书展、画展、讲座、研讨会、纪念活动,到处可见他匆匆来去的身影,肩挎的书包里永远装着最新的《开卷》,随时随地取出送人。这种天涯背包客、文化独行侠的作风一直延续至今,从未改变。同样不变的是他一手编印的《开卷》,从编辑方向、装帧风格、基本品质、印张数量、开本大小到发行渠道,都是一副“天不变道亦不变”的架势,甚至于“天变道亦不变”,主办方从凤凰读书俱乐部改为卧龙湖书院再改为问津书院,《开卷》仍是《开卷》。在这个急遽变化的时代,很多人一转眼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,居然还能有这样一种长守故我、气定神闲的读物,无论如何都要算是个奇迹。
我逐渐发现,围绕着《开卷》,编者、作者、读者们已经组成了一个相对松散又不失紧密的文化聚落,每个人既是独立的精神个体,又是这个共同体的成员,大家互相取暖,彼此砥砺,既相呴以湿,又相忘于江湖,在读书界形成一种独特的精神聚居现象。开卷文化圈构建的过程中,《开卷闲话》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。开卷闲话,关键在于闲,不正襟危坐、高不可攀,不胁肩谄笑、居心不净,不带功利目的,不设思想禁区,不衫不履,不枝不蔓,一如《开卷》的文风,质朴、明快、简洁、生动、直指人心,背后隐隐透现一种平和中正的理性。
宁文先生早年曾经习画,一笔写意山水具见别才,我曾戏言他是为江山作董狐,至于撰编出版《开卷闲话》与《闲话开卷》,那更是为《开卷》乃至整个读书界作董狐了。中国古代史官有秉笔直书的传统,不溢美,不隐恶,据事而记,无私无畏,《开卷闲话》的用心亦约略近之,是以董狐之笔为现代读书者传神写照,进而为读书界留下真实的历史记录。我翻阅《开卷》时曾发现少量篇章可能存在认识上的问题乃至部分常识上的错误,一时多事,不能已于言,在给宁文先生的私信中略陈管见。事后发现他竟将信的核心内容摘录下来,揭载于后一期的《开卷闲话》。我致电抗议,说本无责备贤者之心,不过是善意的提醒,这样公开示众,未免太不留余地。他笑称《开卷》倡导正常的批评,要我不必多所顾忌。又有一次我对某一辑《开卷书坊》的装帧大为不满,跟宁文先生通信时口不择言地讲了几句刻薄之论,他照样毫无隐讳地收录进《开卷闲话》,雅量与识力令我既惭且佩。“旧学商量加邃密,新知培养转深沉”,不同意见的商榷在《开卷闲话》乃至整个《开卷》中时时可见,大家都保持着君子之风,就事论事,以理服人,足证一种健康的文化生态在开卷群落内部已经自然成形,宁文先生的苦心得到了最好的报偿。
每个人的历史是自己书写的,而《开卷》的历史则由所有参与者共同书写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《开卷》的董狐不是董宁文一人,而应当将所有《开卷》的作者与读者都包括在内。我误打误撞在这个圈内走了一遭,深感荣幸之余,仍觉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,谨集唐为律,聊志因缘,并以就正于宁文先生及诸同好:
凤凰台上凤凰游,(李 白)又泛轻涟任去留。(罗 隐)
岂有文章惊海内,(杜 甫)更无鹰隼与高秋。(李商隐)
为分科斗亲铅椠,(陆龟蒙)醉下茱萸饮酒楼。(谭用之)
开卷固难窥浩汗,(薛昭纬)依稀相似是风流。(孙 鲂)
(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、戏曲研究所副所长)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