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 影 沉 璧

□顾遐

夏坚勇开通微信才3个月。1月5日19∶30,原本寸草不生的朋友圈弹出第一条状态:“《扬子江评论》2018年度文学排行榜”正式发布!

凭借首发于《钟山》2018年第3期的长篇散文《庆历四年秋》,夏坚勇上榜。同榜的有莫言、阎连科、贾平凹等。这是继2015年《绍兴十二年》之后,“宋史三部曲”的第二部,即将由译林出版社出版。

浏览夏坚勇的“成绩单”:庄重文文学奖、曹禺戏剧文学奖、鲁迅文学奖,甚至还有中国新闻奖。作品不多,品种齐全,一锤定音。夏坚勇说,自己写得很慢。

“小时候,上学路上经常一边走路一边读书,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看,眼睛都搞近视了。”透过镜片,夏坚勇的眼睛时常半眯缝着,目光敏感而深邃。海安普通话,夹杂着江阴口音,这是两地生活的烙印。

一个人一支笔,调动千军万马

《庆历四年秋》,听着耳熟。

2015年秋,《钟山》主编贾梦玮向夏坚勇约专栏。“我最怕干这种‘驴子后面催出马粪来’的活儿。但想想我这几年对宋史有所涉猎,从中选几段有点意味的情节,两个月写一篇也不难,就答应了。题目是最早闯入的:《庆历四年秋》。”

“凡上过初中的人都知道范仲淹的《岳阳楼记》,第一句就是‘庆历四年春’。我把‘春’换成‘秋’,其效果正如鲁迅所说的‘熟悉的陌生人’。”

妙手偶得的好题目,交付给一篇万把字的文章太奢侈,夏坚勇决定重新架构。“事情本身很有趣,一桩不大的公款吃喝案,引起政坛高层的轩然大波,导致了庆历新政的失败。”

但这并不是一本写改革的书。

“我不喜欢写改革,尤其不喜欢写所谓的两条路线斗争。我只是把庆历新政作为一个背景,着眼点多在于世态人情有关的鸡毛蒜皮。我觉得把鸡毛蒜皮写好了也挺有意思,从中可以感受到那个时代的肌理和体温。秋色宜人,如果说‘秋色’是指《庆历四年秋》的总体色调,那么这里的‘人’就是世态人情。”

上世纪八十年代,夏坚勇写小说,创作戏剧,顺风顺水时却选择转舵。

1989年,调到江阴工作后,夏坚勇开始反思,“论中短篇小说创作,我可能比不过人家,历史文化方面的素养或许算是我的长项。中国古典文学里所体现的典雅富丽的美学追求,总是让我神往,于是开始着手创作历史文化散文。”

1999年,东方出版中心的编辑约稿。“他们当时并没有说到大运河,但我却感到心头似乎被某种温热的东西轻轻撞击了一下,我告诉他们,我可以写大运河,因为我是在古运河边长大的。”夏坚勇认为《大运河传》是自己写得最饱满的一部作品。

20世纪的最后一个冬天,夏坚勇踏上了考察大运河的旅程。

“四处阒然无声,只有脚步踩在落叶上的絮响。我突然想到,寻找历史大抵就该是这种声音吧,行行复行行,在散漫中透出庄严和执著。”

站在大运河的源头向着万里长城呼喊,夏坚勇感到“一种异乎寻常的大感情溢满胸际”。

“我始终有一个野心,想尽可能拓展散文的疆域。一头侵入小说,这是就技法而言;另一头侵入学术,这是就史识而言。我希望既能呈示细密精微的人情洞察,又有对于天下大势纵横捭阖的宏观把握。”

“我写文化散文,注重的是自己对文明的解读、考辨和反思,这中间最重要的是文化批判精神,一个是具备不具备史识,一个是批判的胆量,再一个是文本的表达,加在一起就是文化散文的风骨。”

对于走上写作之路的动因,夏坚勇坦诚得可爱,“谋生、虚荣、表达的自由。99.99%的作家是虚荣的,而且虚荣是走向创作道路的原动力之一。到了我这个年纪,主要是表达的自由,想把自己灵魂深处的一些想法表达出来。”

文学是夏坚勇的铠甲。“作为这一个写作者,在生活中会比较弱势。我又是一个敏感、自卑的人,生活中会有很多不如意之处,在文学里可以得到解释、释放,给了我自信,给了我充实、从容的生活状态。有时候,一个人一支笔,调动千军万马,想象之中有种帝王感。”

从《湮没的辉煌》斩获首届鲁迅文学奖,到25万字的《大运河传》,再到29万字的《绍兴十二年》,夏坚勇以“黄钟大吕之响与惊涛裂岸之势”,抒写着“大散文”。

“选题材往往要在一个节点上,为什么要选绍兴十二年?从战争走向和平,整个政策的调整,抓住一点来写,把历史作为一个横切面,里面的内容所反映出的各种内容很多,可以涵盖整个宋代,甚至涵盖整个中国的封建社会。”

写来写去,还是写的20岁之前的自己

那夏坚勇的生命节点在哪里?敏感、自卑从何而来?

1950年生人夏坚勇,是遗腹子,小名福儿。福儿躺在田埂上,检阅羊群似的白云和浩浩荡荡的蚂蚁队伍,想象天马行空;福儿“从小就有一种畸形的自尊,最不喜欢人家问我大哥的病、家中的困难之类,即使那是出自真诚的关怀,我也一概不喜欢。”生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深。“敏感是一个作家必备的素质。对外部世界充满警惕,看问题看事情看得很细,从正面能看到反面。”

15岁时,踏上孤独的求学之旅,大片的高粱刚刚收割,散发着苦涩微甜的气息,弥漫在福儿的记忆里。高中毕业后,夏坚勇“前3年是农民,后两年,被借到公社做新闻报道员”。

1973年,考取江苏师范学院中文专业,夏坚勇从农民变成拥有“定量户口”的人。开始大量阅读名著,弥补偏向历史演义小说的短板。几个月后,6000多字的处女作《车辙》整版发表在《解放日报》上。1979年以后的10年,在海安县文化局从事专业创作。正是这段什么都写的岁月,练就了什么文体都玩得转的本事。

带着对寡母的不舍,39岁的夏坚勇调至江阴文化局。大热天凭着两个自行车轮滚过大江南北几百里,就为让母亲觉得那地方并不遥远。

“世界观、文学趣味、审美价值取向,是老家那块土地,那么一群人给我的,也是母亲给我的。乡下人有一种不屈不挠的韧劲,自己想达到的目标自己去努力,达不到不要怨天尤人。”

夏坚勇有个观点:“一个作家写一辈子的作品,写来写去还是写的20岁之前的自己。那是你最初打量生活的眼光,这种眼光里面的情感和色彩,就是你看世界的基本态度。”

“有些东西印在你的脑海里、感情里,成为生活的一部分,写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涌现出来。”

《母亲三章》里,回到老屋的母亲,大限迫近,梦到小时候去外婆家,“路两边好多好多的菜花,一眼也望不到尽头,我赤着脚走啊,走啊,浑身上下全沾满了花瓣……”

“那是一种华丽的高贵,又是一种华丽的朴实。……但华丽有时是一种气势,本来并不华丽的个体,汇聚在一起就有了华丽的视觉冲击力。”这片绚烂在《绍兴十二年》里的花海,与母亲的梦境交叠。

青年丧夫、中年丧子、晚年患癌,目不识丁的母亲,坚韧与智慧是从贫瘠的高沙土里生成出来的。

小时候,夏坚勇左耳游泳时灌水,拖成了慢性中耳炎。有一次夏坚勇在房间写作,母亲叫了好几声都没听到。“妈,我有一只耳朵听不见,现在基本废了。”母亲安慰道,“废了好,人生在世,总该有一缺,十全十美倒不好。”

后来细想,母亲这话竟似偈语。阴晴圆缺,盈虚溢损,所谓造化大抵如此。

从2017年12月24日开始,夏坚勇每天中速步行2万步,既能健身,又能边走边思考,“不大好的是不由自主地容易闯红灯”。步履不再矫健却更稳健。“生活的重轭是一本教科书,拂去风尘才见出深沉睿智的诗行。”

男人的喉音在午夜的寂静中回荡

省文联创作中心曾想调夏坚勇过去,“我觉得一个作家能写出什么样的作品,与他是否生活在大城市没有关系。”夏坚勇把自己安放在寂寞里。

“我这个人交际面很窄。”2015年在省里开《绍兴十二年》座谈会,夏坚勇将书送给住在隔壁的王彬彬,“诚惶诚恐,希望听到王教授的评价。”过了一段时间,贾梦玮来电,“今天一早,王彬彬打电话给我,对你的作品评价非常高。”

“平实而不失丰腴,峻峭而不失圆润。”得到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彬彬的好评不容易。

“我没有他说的那么好,赞扬我的,就是我努力想达到的。”夏坚勇坦言,“不太敢看以前的作品,有些语句没写好,像吞了苍蝇。”

“跨文体写作”造就汝窑般的质地,雨过天青色之上闪动着暖色的光泽。正是这股不张扬的力量,如圆舞曲般的旋涡,裹挟着读者。

“你不觉得那是文字,更像一个老友与你秉烛夜谈,西窗花影,酒酣胆热,男人的喉音在午夜的寂静中回荡。他的文字如同诗歌充满弹性,带着节奏和对仗,像河流一样恣意奔涌,读得你清气上升浊气下降,充满喜悦和丝丝入扣的满足感。”读者陈九撰文《想起夏坚勇》。

王彬彬打比方,“舍不得读很快,就像我抽一支好烟,舍不得猛吸一样。”

夏坚勇也曾烟不离手。“之前戒过一次烟,基本不能写东西,头脑一片空白。这次戒了两年多,感觉慢慢回来,后期恢复了。写不下去时,就反复看前面的文章,水流不下去了,就反复疏通,慢慢就流下去了。创作,首要条件是要在不断地写中提高。”

读者有心却也无情,不被吸引随时会合上书页。

“我睡觉之前,经常随便拿一本书看看,翻到哪一页都行。所以现在形成一个对自己作品的审美标准:要让读者翻到任何一页,都能够津津有味地看下去。要达到这样的标准,作品必须写得饱满,你得考虑每一段、每一句、每一个字是不是安排得很妥帖?这句话是不是有语感,是不是讲得很有意味?你有没有把生活的肌理和质感写出来?”

前后左右广言之,“比如突破时间与空间跨度的限制,将不同时间、不同地点的事物剪辑到同一个画面里,既能增强表达的密度,又能营造出一种意境。再比如语言,我特别强调语言的诗性,在情与景、情与理的交融中,让语言富于美感和韵味,同时又不失气势。”

王彬彬认为,历史散文要在历史学家专业性叙述之外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。“历史学家是给历史照一个X光片,老夏照了CT,这就是文学的价值。”史料浩如烟海,夏坚勇决不堆砌,也不掉书袋。

“好东西是聪明人花笨功夫做出来的。”夏坚勇一直用笔写作,包括检索纸质资料。

“一般资料要看两遍,第一遍觉得有用的,做记号;第二次把做过记号的再看一遍,这段资料可以放在大构思的哪一章哪一段。”夏坚勇透露,“第三部题材已定,提纲拟好。”

夏坚勇想起塞缪尔·巴特勒的那句话:“生命犹如公开表演小提琴独奏,一边表演一边了解乐器……”我表演了,我了解了,感觉是:我还能玩下去。这很好!

借用《岳阳楼记》中的词语,有些人、有些事,若浮光耀金;而夏坚勇和他的作品,如静影沉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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