传统文化涵养了爸爸,他永远是那么“温良恭俭让”。他总是笑眯眯的,温和、宽容。在如师,每逢春节分点青鱼、副食品什么的,从来不争不抢。末了,到手的难免是最小、最劣的。家人数落两句,他只淡淡一句:“其实,都差不多的。”因为,“吃亏是福”不只是他的口头禅,更是他一生恪守的处世之道。上世纪七十年代末,开始上调工资,并不普调,故而僧多粥少。爸爸也快18年没加薪了,看着校长室踏破门槛,看着比他工龄短的也捷足先登,但他泰然处之。有的争得不可开交时,邵静萍、顾敦沂等校领导实在看不下去了,奉劝大家:“人家老杨工龄最长,课程最难,都不跑不要,你们好好想一想哟!”大家觑面相视,没说的了。
爸爸随遇而安,是个乐以忘忧、坦率素淡的人。犹记小时候,1968年至1973年如师停办的那几年,我随他下放到吴窑、建设、长庄的农村中学生活。秋时凉风瑟瑟,落叶与尘土齐飞,茅屋共芦荻一色。宿舍,芦席上盖,泥地,床铺竟是稻草一层,临窗学桌、板凳各一张。不少同行唉声叹气,但爸爸说:“下乡,有如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?”乡下孤寂,但远离漩涡,爸爸教数学之外,且教美术,更兼君子之交的沙振谷、尤玉惠等老师同气相投,倒乐得逍遥。
秋日暖阳,他现场教学,田间写生,对着向日葵、丝瓜、南瓜、水桶什么的,示范素描。望着学生们天真浪漫的涂鸦,他咧嘴直笑。秋雨霏霏的夜晚,烛火如豆,风从关不牢的窗户透过,桌上,空墨水瓶中的一苇荻花随风摇曳。爸爸备完课,每每从书篋中取出两本祖上的藏书:线装的《芥子园画传》(卷七《菊谱》)和一本民国画册。一支蘸水钢笔,依样画葫芦,线描菊花,一枝又一枝。虽无东篱菊花可采,但静静对视傲然纸上的菊花,人影晃悠起来,或许“悠然见南山”了吧。
明月半窗,他教我念过唐诗,第一首就是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。不过,他又说,年少多读唐诗,长大了多读宋词。闲来,爸爸还讲故事,手把手教我写字,折纸飞机、飞鹤、乌蓬船、猴子爬山等等,瞧我乐颠颠的,他笑得双眼眯成了缝。一晃,快五十年了!如今,过知命之年的我,翻着温暖的旧册,摩挲留有爸爸点染墨迹及我幼年习字的书页,月白风清的日子,似在眼前。但此刻,静思往事,空悲切,体悟了李清照的那句:“旧时天气旧时衣。只有情怀不似、旧家时。”
“贾竖藏货贝,儒家唯此耳。”司马光的这句话,爸爸很喜欢。他常言:书,就是吃饭家伙啊!言及吃,不由想起物质与精神双匮乏的年代。有回,他难得去排队买肉,我们高兴极了。他到家,手中拎的不是肋条,却是一捆书,说是遇上冷摊,全是好书。怪他,他解嘲:读,读,读,书中自有红烧肉!本喜欢吃肉的他就是这样,宁可食无肉,也要给我们订报、买书。别的不说,单是《儿童时代》《少年报》《少年文艺》《活页文选》《中国青年》《文汇》等,便从我小学订到中学。平日,他话不多,但聊到书,津津乐道,侃侃而谈。“书犹药也,善读之可以医愚”“腹有诗书气自华”,老生常谈。“三句不离本行,听得耳朵快起老茧喽。”妈妈打趣地说,“先生呀,别让儿子再成书痴啦!”到底书生秉性,到老难移。自我儿子上了高中,他读完《扬子晚报·繁星》,还剪报,分门别类,装订成册,捎给孙子。
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。”近年来,爸爸喜读人文历史,并整理论文,欣而忘食。童心不泯,时翻连环画,一脸的童真。去年,他将厚厚一叠发表过的论文复印件交我,并说:不妨多写写,“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”啊。说来惭愧,吾辈笔拙。可是,但凡登有儿孙小文的报刊,他总是倚着藤椅,就着窗外的天然光,用欣赏的目光读着,再叠好,收入书橱。最欣慰的,莫过于今秋,他读到了我与弟弟杨建明在《如皋日报》上的《追忆浸月楼印记》;最开心的一刻,在春天,读到孙子在《南通周刊》的习作《雪夜读书记》《窗外》,比他自己发表论文还兴奋,微笑着自言自语:“四时读书乐,雪夜读书妙呀……”
哀乐低回,沉痛的永诀,我含泪默念当日《南通日报》刊登的《思柿》一文,谨献于棂前。高洁的菊花丛中,心素如简、人淡如菊的爸爸,含笑对着我们,一如读书时的怡然泰然。书生爸爸的一生,本身就是一本书,读来回味绵长,思来永系心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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