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新月异。不知不觉又到了大人教育小孩子图吉利,不说粗话、不骂人的腊月皇天了。穿行如城巷陌,只见大家小户行天轰地的灌香肠,蒸馒头的热闹场面。由此,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七十年前,虚龄只有四岁的弟弟心生鬼计,向母亲诉求“买馒头”的情景来。
那年春节过年。弟弟向母亲诉求买馒头。我家住在薛窑集镇的西街尾,身体羸弱的弟弟每天依偎在自家门口,看见东来西往的行人,有的手拎鱼肉;有的肩挑糕馒;有的手捧香烛,忙着过年。唯独我家冷冷清清的,锅不动,瓢不响。儿童的天性是吃,弟弟看在眼里,馋在嘴里,主意打在肚里,他不哭不闹,扯住母亲的围裙,轻言细语哀求说:买馒头,敬菩萨。买馒头与敬菩萨,这有什么关联?泥塑木雕的菩萨,有嘴却不食人间烟火,馒头供菩萨,菩萨不吃,撤下供桌,就轮到自己有得吃的了。弟弟玩的这把戏——敬佛之意不在佛,而在自己。小弟此时不足30个月大,说话还不太利落,亏他小小肚肠弯弯里想出大主意。
平日要是能吃上一口馒头,那真难得。1946年秋,国民党发动内战,薛窑沦陷。这一下,我家的处境由天堂一下子坠入了地狱。我大哥当新四军打仗带花复员回家后,做了地方干部,二哥当儿童团团长,家中成了新四军站脚的地方:如西县独立团的张连长来过我家;税所的刘汉志、黄叶生他们吃饭,在我家搭伙。现在,还乡团、自卫队,地里鬼,把一个抗属的家庭说成了匪属,逼我母亲交出已躲避回到江阴老家的我父亲、大哥和二哥。薛窑家中,剩下了飞不高、跳不远的还是小孩子的三哥、四哥,以及比我大一岁的姐姐、我、六弟、七弟,一帮细萝卜头子,在母亲的护犊下,苦度时艰。而母亲又在腊月初二生下小妹,坐月子。此时的我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,处处受到制约,领不到国民身份证,行动上受监视,寸步难行,连相距十里的车马湖舅舅家也断绝来往;生活上,开店没本钱,种田无土地,坐吃山空,家中穷得一天三餐不全,一冬吃的多为水煮山芋、把皮也吃下肚里衬饱的山芋茶,偶尔吃到一顿豆昔儿粥,也是加了石碱或豆。
母亲何尝不想让孩子过年能吃上一两只馒头?我们虽知家中艰辛,但毕竟还是小孩子,人小嘴馋,何尝不希望弟弟玩的鬼把戏能实现,搅在后面沾沾光?阿弥陀佛,天无绝人之路,江南常阴沙(张家港)乌梢港行船的船老大沈有宝竟在年前来到我家里望产妇,送月子礼,这实实在在是寒夜送被絮,雪中送火炭。他一只脚跨进门,一只脚站在门外,话不多说一句,茶不喝上一口,打了照面之后,丢下一块肉、几斤海蜇头,还有给小孩做衣服的几尺白底红点花布等四样头,掉转头,拔脚就走。父亲以往贩卖黄芽菜、花生,常租他的船去江南,结交下的朋友。有了肉,母亲将它一分为二:一半三十夜红烧,祭祖后,大家吃。有肉吃,我们立时忘掉了忧愁,学着邻家的孩子,也说起了“一年忙到头,二年忙到梢,到了三十夜,酒喝喝,肉叉叉,豆腐百叶不动它”的顺口溜;还有一半,把它斫斫,和上咸菜,数量不多,送十字街座西朝东的薛庆馒头店加工馒头。人穷眼眶浅,待加工好的馒头拿回来之后,母亲尝了一口,嘀咕说菜馅里看不到肉,怀疑加工馒头的人家多,我家送去的馅心,或被人家拿错了。其实哪可能,谁家的条件不比我家好,谁家馒头馅里肉不比我家多。世事难料,说来好笑,这年腊月初二出生的妹妹,二十年后,嫁给了那家馒头店做了儿媳。事到如今,我一直没说,弟妹们还困在鼓里、不知晓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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