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中故乡村庄的冷,带着钩子——月色也被钩下来,仿佛十指上的倒刺,人出不来,也不想再出来,去招惹村庄外那乱七八糟、熙熙攘攘的尘埃。而那些自我感觉远离农业、农具,穿梭在异乡的身影,他们华丽生活的表面下,会不会还有人保留一部分粗糙的空间。
人性的惯性如同深冬老家土路上深深的车辙印,你只能沿着那深沟往前骑车,不能拐弯;我们就在异乡沿着这样的车辙印前行,随时变换不同版本的这张脸。你的爱与恨,你的喜与忧,你的生与死,都在某个角落藏着、掖着,需要哪张脸,哪张脸就会倏尔毕现,最完全功能的变色龙。请放心,我永远都不会为这样的苟且而活。
我有至高无上的孤独感。它带给我思想贵族的气息。
也请不要抱怨我是一根即将锈蚀殆尽的钉子,而轻易把我从故土,从乡村里拔出,弃之于柏油路边。
属于我的,一部分已经扎进泥土。不能扎进的,也早已散落各处。类似的溶解,在老家,我认为这是一项幸福无比的生命工程。
生命的快乐,就是从宇宙的最原点发生大爆炸,而后满天星辰。
喜欢那些乡村的标签、表情——大豆、高粱、玉米、小麦,河流、树木、炊烟……它让我们的依恋更朴素。仿佛黄土或木头的原色。
它是如此浩繁。
有着源源不绝生命力的原液。
如同一只埙,用内心最纯粹的独白,叩问苏北穹苍的古音。我的乡村,就这样被一遍遍吹彻。
这是一种思想的原根。
它造成我思想更深度的眷恋。
往孤独里,陷入更深刻、更幽深。
它让我一个人在乡村的孤独行走,成为一种惯性。
让我走过的时空,磨出老茧。
因为冷,运河边也就平添不少清凌凌的灵性;而大小河汊的充盈与水势的舒展,时刻都带来不同新鲜感的磁性;芦荻在萋萋中白了继续白,让湖气的潮湿与氤氲的冷,折出三叠弯,让我迷失于“空里流霜不觉飞”的乡下老家不再醒来,而一任唐诗的秋霜,对着鸡鸣犬吠独白。
凌晨一点多醒来,当年放牧的牛羊皆不在,星星们也都留在河水中,没一粒赶回来。
风劲吹,每千年为一个刻度。多少个帝王的灯盏被点亮、吹灭,被追思捻开。
还好,它在中国的大地上,刻下一个“汉”字,成为我民族一栏的鲜明标签。
汉字、汉族、汉语、汉文化,一个汉魂的辽阔江河,安放西风烈酒,也安放北风雕玉树,安放滚烫的激情、热血与生生不灭之火;而我们也已做到视生死而不见,任忽来忽去的风,变成时间爬虫。
任凭小秋雨像纤毛,提着小小灯笼,抖动毫毛的风;村庄的梦呓有了狗尾巴草的弧度。“它的晶亮同样是透明的,因为更加透明,我们愈加视而不见”,就此,我们便不再管走远的人,回不回来。甚至连记忆也失去恒温,沦为化石般的留白。
路边栽下的两排法国梧桐,这么多年没一棵活下来,这让太阳的照临有了切肤之痛,我忽然想起那些走过我生命中的至亲。
石榴树第一年挂了这么多果,却坏掉一半多,气得老家的夕阳忍不住呕血,不得不以血痂度过黑夜。
其实,人世间的冷暖,不过是时空的内在调节、交错,连河流自己也深懂,最终并不能握住什么。
幸运的是,这一世,我们居然有了相遇的章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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